事到如今已不知该如何取回自己的人生──2023本屋大赏TOP1《宛如星辰的你》

转载作者:盧郁佳

左胶为什么会胶?为什么死守幻想,拒看现实,用道德教条自虐?有时候是因为,父母活在自欺的幻想中,从小不准他们考虑自己的现实。

《流浪的月》作者凪良汐的小说《宛如星辰的你》中,濑户内海小岛上,十七岁的高中女生中川晓海,在男同学青埜櫂身上闻到了酒味。

櫂的单亲母亲开小馆陪酒,一路和男客恋爱。跟男人跑了,就把小学四年级的櫂一个人扔在家半个月,他靠营养午餐才没饿死。母亲总因为太黏而被抛弃,抱着儿子哭得不成人形,儿子一边扶她去马桶吐,一边踩到呕吐物滑倒,躺在呕吐物里无语问天。因为母亲对别人的老公眉来眼去,大人都吩咐孩子别跟櫂讲话,没人跟他玩。母亲每谈恋爱就把店放烂,所以儿子从国中一手管理库存销售,为付帐单而焦头烂额。有时只能站在旧书店看漫画逃避养家的压力,也就从国中开始纯饮威士忌,母亲看了只说句「对身体不好」就默许了。

宛如星辰的你

为什么晓海闻得出是酒味,因为她父亲外遇第三年搬去情妇家,不喝酒的母亲开始每天细故暴怒、灌酒,喃喃自语:「没人比我懂他,他只是喜欢浪漫,玩腻了迟早回家,那就让他在外逍遥一阵子没关系的。」半夜三点穿好外出服,全妆坐在玄关,出不了门,女儿问怎么了,母亲说:「差不多想要回来了吧。男人爱面子,我们要妥协一下,主动去接他回来才行。虽然让人不太高兴,但不给他个台阶下,他想回来也回不来吧?」居然是叫女儿一个人去情妇家踢馆,把父亲抢回来。还做了满桌好菜空等,全是父亲爱吃的。

 

为什么母亲不自己去?去了就要面对被抛弃的现实,所以让别人去吧。

女儿想死的心都有了。隔天遇到一身酒味的櫂,就拉着他壮胆上门了。

 

父亲不在。情妇比母亲老丑,是朴素短发、健壮坚毅的刺绣老师瞳子,气场强大,敢爱敢恨,从此成为两人的精神导师。晓海和櫂,这对精神双胞胎,从患难之交成了情侣。

 

● ※以下涉及本书重要剧情,请斟酌阅读

 

晓海想去东京读大学。母亲垂涎已久,借机拗她把父亲弄回家谈;被拒,大骂女儿假上学真私奔,父女俩淫贱出名丢她的脸。櫂叫她向父亲求助,晓海洁癖拒绝,櫂说,别人能挑三拣四是因为有父母罩,我们别无选择。这是晓海的第一课。

父亲答应出学费,交换女儿留在岛上,盯好疯母别闹事。原来父母一个样,自己的屁股竟要女儿来擦。情妇瞳子不满,自愿出钱让晓海去东京,说,要是顾虑别人而放弃自己,后悔时就会怪老母。但人生毁了,怪老母也救不回。「我有工作有积蓄。有钱才有自由,不用看人脸色。」这是晓海的第二课。

眼看晓海自由在望,母亲出大绝,半夜去情妇家纵火。晓海赶到灭火,求情妇瞳子同理母亲的痛苦,让父亲回家一晚安抚母亲。但若母亲再被甩不就更惨?瞳子悍拒:「到了关键时刻,无论被谁咒骂,也要毫不留情地割舍。无论被谁憎恨,也要不顾一切地争取。」这是晓海的第三课,是全书核心,前面两课都只是它的变体和前奏。

如《金锁记》的女儿被母亲棒打鸳鸯死了心,晓海放弃升学,留在岛上养家,烂公司上班等死。櫂去东京画漫画暴红,大把女人送上门,他睡女人照睡,自以为心里只有晓海。可是晓海到东京探望櫂,床上发现女人的发圈,故意戴上。櫂没看出是他劈腿罪证,晓海也不说穿。

为什么敢怒不敢言,原来当初晓海父母吵架,櫂的母亲教晓海,「男人的心都已经在情妇那边啰,偶尔回家还要被老婆骂,那岂不是更不想回来了吗?装出一副『不论多久我都愿意等你』的坚强模样,等到他跟出轨对象完全断绝关系,再狠狠训他一顿。」晓海不说,是因为怕被櫂抛弃。忍泪忍到内伤,终于分手,也开始酗酒。

晓海自己被父亲抛弃的伤痛,没机会好好哀悼,反而被迫同理母亲。母亲无法承认被抛弃,坚持父亲终会回家。晓海看着母亲的妄想,自己恋爱时,也不知不觉把櫂当成负心汉父亲,觉得櫂早已不在乎她,她无论怎么回应都很丢脸。所以相信只有分手才正确。女儿分不清自己和母亲,把母亲的失落,当成自己的失落,如预言般自我应验。

母亲听说女儿被甩,为祈祷复合,就把财产梭哈下去买开运商品,杀得女儿措手不及。母亲说是怕女儿被男友抛弃,其实是怕自己被丈夫抛弃。表示母亲分不清自己和女儿,把自己的恐惧,当成女儿在恐惧。

母女连体婴有如枷锁,明明遭遇天差地别,晓海却只能用自己母亲、櫂的母亲的方式卑屈求爱:被劈腿忍着不说,诉诸怀柔,指望男人回头后再借机报复他。像小美人鱼为了得到爱情,牺牲自己的声音向巫婆交换。以外人的眼光来看,晓海的母亲、櫂的母亲委屈求全,终归被甩。反而是情妇怒呛晓海父亲,也没被甩。晓海整天怕被甩,心灵被虚幻的恐惧所笼罩,因此没发现「失去自己的声音」才是真实的危险。

历经全书试炼,少年櫂,少女晓海,从青春时忧谗畏讥;三十二岁时逆转为不畏世俗,冲破禁忌,勇敢做自己。乍看像是摆脱恐惧,成熟独立了,才终于相信对方、相信爱情。但就算复合,难道晓海就能不再把恐惧当真吗。由此检视过去妨碍晓海奔赴爱情的所有条件,像是为照顾离岛病母,无法嫁给在东京画漫画的櫂等。解决是在三十岁时,母亲主动搬去銀发住宅。其他原本会构成妨碍的角色们,也都来帮晓海完成心愿。

所以小说甜蜜感伤的完美结局,有点像电影《乐来乐爱你》结尾女主角婚后遇旧爱,陶醉于「如果当年没错过彼此,那么如今在一起会是多快乐」,美得虚幻。情妇的金句虽好,但理想与现实的鸿沟难以跨越。也许作者祈求像晓海这么孝顺、自虐的读者能开始为自己着想,但不会一厢情愿安排晓海背叛母亲也不后悔。作者选择了安慰晓海这样的读者:时间会消除一切阻碍,忍耐会得到报偿,有一天错过的爱情仍会如鸽子千里归返。

书中有一句话是真的:「未成年照顾者当中,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(舍弃了自己的人生),就这样年复一年长大。他们在某一天忽然清醒,却发现事到如今已不知该如何取回自己的人生。」只要意识到是自己舍弃了自己,那么即使无法实现叛逃的理想,也无须背负亏欠自己的罪恶感。无论如何作答,都是对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