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rack 8 Teo Torriatte

全一册

准备搬家的两天前,我比平常提早很多起床。

我拉窗帘。时值太阳比较早升起的盛夏,但现在外头的天色仍有些昏暗。我昨天并没有特别早睡。应该说根本没睡好。

为复健运动,我轻轻挥了挥已经拆除石膏的右手,然后到浴室冲澡。我下意识格外仔细地清洗自己的身体。今天明明已经不需要在意这事了。

稍微打发时间后,我走出房间。原本在客厅看电视的母亲,看到换上外出服、背着肩背包的我,诧异地问:

「你要出去吗?」

「嗯,不替我准备午饭了。但晚餐我应该会回来吃。」

「要好好把行李打包完喔。后天就要出发了呢。」

「我知。」

我步出家门。走了一段距离后,不自觉地转头往后看。陪我度过十年以上岁月的这栋简陋公寓,笼罩在微弱的晨光下,映在视野中的轮廓,比往常更显得模糊。

再过两天,我就要离这座城市了。

从下决定到付诸行动,一切都在转眼间过去。执着地再三要求我重新考虑的亮平,最后也不得不放弃,召集班上同学为我办了一场送别会。大家并没有以得知我是同恋之前的态度对待我。不过,他们对待我的态度,仍比过去亲近许多,最后还在一块签名板上集体替我签名留念。我差点真的为此掉泪。

继续留在这个地方,我就能过着幸福的生活。大家都愿意认同我。然而,这就像是我自己的命威胁大家认同我一。总有一天,我会为此感到矮人一截。所以,我前往一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,试探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。

为此,今天是我替内心打包行李的日子。

我搭上电车,在换车后前往上野。我步出入谷车站的验票闸门,随即看到设置在约好的集合地点的巨大猫熊像。除了体型很大以外,它的头也格外地大,比起可爱,我反而觉得有点诡异。

——那时候,摆在这里的也是它吗?

我试着回,但不起来。每次试着回那个人的事情时,都会变成这。仿佛记忆被蒙上一层白雾,浮现出来的,就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。

「阿纯。」

有人将手搭上我的肩头。我转身,看到一名身穿着熨烫过的笔挺衬衫的男。我等待的人。

「早安。」

男子对我笑。我也自然而然露出笑容。

「早安,诚先生。」



会合后,我们直接前往上野动物园。

这天,很多游客携家带眷前来,让动物园里头显得热闹非凡。孩童们充满活力又高亢的嗓音,从未停歇地传入耳里。同充满活力的夏日艳阳,则是持续散发出灼烧肌肤的光和热。光是排队购买门票,就已经让我有些精疲力尽。

踏入动物园,顺着其他游客的动线前进后,我们随即抵达了猫熊园区。在厚重的玻璃后方,猫熊一屁股坐在地上,专心大啖竹叶——的子。围观的游客实在太多了,我只能从人墙后方踮脚眺望,所以看不太清楚。

「好多人啊。」

诚先生吐出一口气。他的额头渗出汗珠,表情看起来也相当疲惫。

「这的人潮,老人家的体力有点负荷不了呢。」

「你还没有到那年纪吧?」

「已经是喽。看到那的父亲,就更让我感慨了。」

诚先生指着前方一名让小男孩坐在自己肩头上的年轻男这么说。尽管已经被高高扛起,小男孩仍拼命伸长脖子,试着把猫熊看得更清楚。

「我已经不起来,自己最后一次像那让孩子坐在肩头上,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。」

诚先生叙述着佐佐木诚的感受。尽管我没有口问,他却主动说了。他也明白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。

「诚先生,你有跟家人来过这里吗?」

「有啊,你呢?」

「我也有。我的父亲跟母亲离婚后,我跟他最后一次见面,就是在这里。」

诚先生的眉毛抽动了一下。一如他不会在我面前提及自己的家人,我也不曾向诚先生提及我的家人。

「我瞒着母亲,跟父亲两人一起来动物园玩。那时候的父亲,已经变成这只能偶尔在外头跟我见面的人了。然而,那次的动物园之旅,也是最后一次了。」

「他会不会是再婚了?」

「不知,有可能纯粹是不要我了而已吧。」

猫熊始动起来,某处传来「它动了!」的稚嫩呐喊声。

「虽然记得最后一次跟父亲见到面,是来这个动物园玩的时候;可是,反过来说,我也只记得这件事而已。我们看了什么、吃了什么、聊了什么,我完全不起来。跟我爸相关的回忆全都是这。我连他长什么子都不记得了。」

动物园、水族馆、游乐园。我记得自己跟那个人一起去过很多地方。但也只有「我们一起去过」的记忆。没有一个确实轮廓、感觉模糊不堪的回忆。

让孩子坐在自己肩头的年轻男子,把那个小男孩抱了下来,然后跟一名年轻女带着他离猫熊园区。十年以后,那个小男孩还会记得今天的事情吗?跟家人来逛动物园,让父亲抱着自己坐在肩头上,在这里看了猫熊。这平凡无奇的回忆,究竟能留存多久呢?

「如果……」

眺望着让双亲各牵着他的一只手的小男孩背影,我这么喃喃口。

「知那就是最后一次的话,我会不会试着把一切清楚记下来呢。」

那组家人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。我将视线移回猫熊身上。不知何时,它再次一屁股坐在地上,始埋头啃食竹叶。诚先生的嗓音从很近的地方撼动了我的鼓膜。

「跟父亲在这里见面的时候,你大概几岁呢?」

「虽然印象很模糊,但应该是小学一年级后期吧。」

「是吗?那一定有吧。」

「有什么?」

「被抱起来,坐在他的肩头上。」

我将视线从猫熊移向诚先生身上,然后跟完全不看猫熊,只是看着我的他四目相接。诚先生以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,然后朝我微笑。

「要坐上来吗?」

我苦笑以对,然后别过脸去。

「才不要,很难为情耶。」

猫熊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。心的惊呼声从各处传来,现场也跟着一片动。趁着这片喧闹,尽管只有短短的时间,我和诚先生仍悄悄牵起彼此的手。



逛着逛着,我们来到了名为「夜晚森林」的设施。透过特殊照明设备,这里形成了昼夜反转的空间,让游客可以在白天看到夜行动物活动的模。

从外观像是丛林深处的洞窟的入口踏进设施内部后,眼前是一片凉爽而昏暗的空间。我们一边走在通上,一边自然而然地降低说话音量,最后抵达了一个中央设置着粗壮树干、以玻璃外墙隔的展示区。树木的细瘦枝枒宛如触手那到处延伸,许多小小的生物不断在树枝之间穿梭飞翔。

蝙蝠。

我望向设置在附近的说明看板。棕果蝠。主要栖息于亚洲大陆,以水果为主食。是一眼睛又圆又亮、看起来相当惹人怜爱的生物。

「蝙蝠啊。」

诚先生仰望着倒挂在天花板上的蝙蝠,这么喃喃自语。有时是走兽,有时是鸟禽的卑鄙生物。

「阿纯。」

听到诚先生的呼唤声,我转头望向他。

「你跟女朋友怎么了?」

诚先生方才眺望的那只蝙蝠,从天花板的这一处飞到另一处。诚先生为了追寻它的身影而转动脖子,他带点忧郁的侧脸浮现在黑暗之中。

「我被甩了,她说她没办法谈远距离恋爱。」

「这啊,真是遗憾呢。」

无所谓,反正我也撑不下去了。我没办法当一只蝙蝠。

诚先生,你——

「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,我也为自己的取向苦恼不已。」

诚先生像是看穿我的内心法般这么口。

「在我那个时代,社会看待同恋的眼光比现在更狭隘。长大成人后结婚、和异共筑家庭,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同恋者这生物,是理所当然被嘲笑的造物主的失败品。明明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如此,我却还是只能爱男人。这的我,将来该怎么办呢?我不停地烦恼、烦恼、烦恼,在迟迟得不出答案的状态下,只有时间一直在流逝。出了社会后——我和妻子相遇了。」

诚先生的嘴角稍稍上扬。

「她是个很不一的人。在男女立场比现在划分得更清楚的那个年代,她却十分积极地倒追我。事后询问妻子,才发现她似乎不太习惯和男流相处。听说我会在家里弄一个小菜园之后,她隔天也始如法炮制。这的追求方式实在是太直接了,已经超过让我傻眼的程度,反而有耐人寻味的感觉呢。不过,这直接了当的求爱行为,对我来说却相当有效。因为直球是很难回避的东西嘛,只能将它打击回去,或是干脆接下来而已。我没能做出这两选择的其中之一,让这状态拖拖拉拉地持续了一阵子之后,她向我告白了。」

诚先生将掌心贴上展示区的玻璃墙,侧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。

「我接受了她的心意,为了自己而接受,我并非完全不觉得被当成烟雾弹的她很可怜。可是,我要家庭的渴望,远超过了这的怜悯。得到人生伴侣、孕育后代、拥有自己的家庭。这听来理所当然的幸福,我无论如何都要。」

我也是。然而,我们有着一个极大的差异。诚先生能够对他的妻子勃起。

「连求婚都是妻子主动口的,而我也接受了。我们在众多亲友的祝福下举办了婚礼,在上帝面前立誓永远相爱,在亲友面前立誓打造一个满的家庭。面对目泛泪光的岳父,我向他发誓会让妻子永远幸福。」

诚先生立起手掌,像是要将手指掐进玻璃墙。

「我试着爱过她。」

够了,他的表情痛苦到让我这么说。我也时常露出这的表情。让自己讨厌得不得了的表情。

「我有试着让自己去爱她。」

天花板上的蝙蝠飞走了。诚先生将手离玻璃墙,以视线追寻那只蝙蝠,看到它躲进岩石后方后,他像是自言自语般口:

「蝙蝠很卑鄙吗?」

诚先生没有望向我,也没有盯着那只蝙蝠,他必是凝视着自己在玻璃墙上的倒影吧。

「蝙蝠不像走兽那有一口利牙,也不像鸟禽那有尖锐的喙,是非常无力的存在。因为弱小,要是不透过这的生存方式,就无法活下去。」

因为弱小,所以这么做。为了活下去,所以这么做。倘若不这么做,一定会被击溃。

「就算这,大家还是觉得蝙蝠很卑鄙吗?」

蝙蝠从岩石后方飞出来。诚先生的视线不再追寻那只蝙蝠。他转身背对玻璃墙,缓缓踏出脚步。我杵在原地眺望他的背影半晌后,才勉强让无法动弹的双脚动起来,小跑步跟上他的脚步。



逛完动物园一圈后,我们离园区,前往不忍池。

我跟诚先生在池畔的长椅坐下,一起眺望这座池子。水面几乎被茂密的莲叶完全覆盖住,尽管仍有零星的几朵花浮在水面上,但大致上都是花苞的状态。

「现在不是莲花的花季吗……」

我这么自言自语。诚先生口回应我的低喃:

「莲花是在夏季花的花卉,所以是现在没错喔。」

「但放眼望去,都只有叶片耶?」

「在一整年当中,莲花大概只有四天会花。而且还是从七月始依序慢慢,所以不会有一口气满整座池塘的盛况。另外,莲花只会在早上花,到了午后,花瓣就会阖上,变成花苞了。」

「哦~」

诚先生真的很熟悉植物呢。如果能更早了解到他这的一面就好了。事到如今,一切都为时已晚。

「进入秋天后,莲花会枯萎,围绕着池子的枫树枝头也会逐渐染上红色。春樱、夏莲、秋枫。像这,能够因应不同季节,让人们见识植物营造出来的截然不同的景,就是这座池塘的特征。」

说着,诚先生转过头来朝我微笑。

「到了秋天,我们再一起来看吧?我会替你出通费,就当是来东京旅行吧。」

必须应战的感觉涌现。

我只对诚先生说了「我要搬家」,他也只「我会寂寞的」回答我。我们完全没有谈到接下来该怎么办、怎么办的问题。从相遇那天始,我们就一直回避讨论跟未来相关的事情,直到今天。

我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
「诚先生。」

我逃跑。我就这敷衍带过一切、当什么都没发生过、只为了明天而活。可是,这么做的话,我一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。

因为她没有逃。

「我们分手吧。」

一阵风吹来。

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我的这句话动摇般,一阵相当强劲的风吹来。夹带池塘水气的湿热南风抚过脸颊。我挺直背脊,汗水缩回肌肤底层。

诚先生望向我,我也望向他。我们谈谈吧,或许已经太迟了,但我们好好谈一下吧——我以眼神这么向他诉说。

诚先生有些落寞地眯起眼。

「跟妻子结婚一年后,我们有了孩子。」

诚先生将视线从我身上移。他将手搁在腿上,远眺前方的池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