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幕

第二卷


我们要搭的船比象中气派很多。一问之下,才知这艘船大到假如人甘愿像羊群那挤,甚至能容纳上百人之多。


不过这艘船并不是专程载我们,也不是德堡商行的船。据说德堡商行通行岛屿地区的船正在回程上,若是等他们上下货就会多浪费好几天,所以请其他商行的船送我们一程。

另外,我们此行是为了达成温菲尔王国的政治目的,假如消息走漏,恐怕会被掌管北海的海盗盯上,或惹来不必要的误会,所以没有告知船主真正目的。只说自己是接受某贵族的命令,为寻找适合建设修院的土地而到处旅行的圣职人员。

可能是顾虑到说谎会违背神的教诲,海兰也说她有个贵族亲戚是真的有意建设修院。北方地区的岛屿大多是无人岛,且全是一片荒芜,不会有人怀疑。在谈论修院时也方便打听黑圣母,也有一石二鸟之效。

我们的目的地是岛屿地区中最大的岛上一个叫凯森的港都。航程约为二至三天,途中会经过许多小岛。

关于北方岛屿的详细情形,我得在一个靠港的岛询问德堡商行会馆里的商人。

总之我要做的就只是在不引起海盗注意的情况下,探访他们信仰生活的真实面貌而已。是否与其结盟等政治判断与我无关,且就算他们的信仰真是异端,温菲尔王国也不会要他们改宗。

出航之际,海兰透过使者转告这些话,令人多安了点心。

我只是她众多部下之一,她不可能在百忙之中特地送我出航。

光是派遣使者,找个颇具规模的商船让我们搭,已能感受到她的心意,使我再一次打定要尽我所能的决心。

「那么,我们将在彼岸善尽耳目之职,告辞了。」

与使者郑重握手告别后,我们就走过登船板上了船。阿蒂夫这港都仍是那么地喧嚣,天空晴朗如画,且风平浪静,表示这段航程将会相当安稳。

「大哥哥,我占好地方喽。」

我刚上甲板,缪里就淘气地从船上货物间探出头来。她早穿起我在市场替她挑的那件以实为重的鹿毛腹围,脖子上围着温菲尔王国产的羊毛围巾。再加上附兜帽的亚麻布风衣,有万全防寒准备。造型不可爱让她有些牢,但那也有别人不容易看出她别的优点。一个到处旅行寻找修院建地的圣职人员身边却带了个年幼女孩,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。

「不需要占位置啦……咦,这里?」

缪里是在船尾侧堆成小山的鞣皮边等我。

「不下去船舱吗,甲板很冷耶?」

在蓝天底下感觉是比较阔,紧凑地堆积在甲板的货物也能多少挡些风,可是我还是找面墙。这里绝对比较冷。

结果缪里手叉着腰,不敢置信地歪头叹息。

「啊~天呐。不懂船的人就是就这。」

「咦?」

「船舱不只是又暗又湿,还是老鼠啊跳蚤、虱子跟苍蝇的巢耶!」

印象中,我以前搭的船应该没那么糟,不过缪里在这港都阿蒂夫替商行干过几天活,其中也曾上船卸货,不能等闲视之。

「嗯……那好吧。要是冷到受不了,我们再下去。」

缪里只是耸耸肩。

再过没多久,船终于上完了货。船员拆除登船板,解系绳起锚。在船上工的人约有五个,其他还有三、四名乘客,据说全是商人。

「大哥哥,你看下面。」

靠在船沿护栏上的缪里指着海面说。我也探出头查看,正好见到几枝长长的桨如禽鸟翼骨般向外伸出,一边两枝,所以是四枝桨来划吧。

「这是因为没风,靠帆驶不出港。等到出海上了洋流,船员只要睡觉就能到北方了。」

那多半是她打工时听来的吧。为缪里得意地卖弄小知识苦笑之余,我背倚护栏仰望天空,看向蓄势待发的大帆,而前后共有两条船桅。

船幅约有全长的一半,给人矮胖的印象,是艘典型商船。乘员不多,空间都来堆积高高的货物。听说从北海出发时,载的多是渔获、琥珀或铁等矿石,归返时则是满载小麦、葡萄酒、干等粮食,乃至于金属器或木器,又或者是我们周围这些堆得比人高的皮革制品。

港边还停有许多更大的船,不过这些货就足以塞满一整个小镇的市场了吧。对于儿时曾跟随旅行商人四海为家的我而言,见到船运规模全然是不同层次,实在感慨万千。

船逐渐离港,等到穿过来抵御海上侵犯的巨大锁链驶进河,就始有船旅的感觉了。

「对了缪里,你不会晕船吗?」

事前听商人说过,避免晕船就尽量别在船上站立,多看远处或干脆倒头就睡,再怎么也不能盯着脚边看。

也就是说,现在跪在船边探头出去,眼睛跟着下方船桨打转的缪里,违反了上面每一点。

「没事没事。大哥哥你看,有好多鱼耶!好拿鱼叉跳下去喔~」

要是尾巴摆在外头,肯定是摇个不停。为老子的缪里无奈望天时,发现有几只海鸟可能把我们当成渔船,欧——欧——叫着飞过来。

船很快就驶出搭建于河口处的港口,船员继续摇桨,向近海前进。感到风抚过脸颊时,划桨声也在不觉之中停歇了。几个汗涔涔的男子从船舱上来,操帆桁与升帆索,将其绷得又直又挺。

帆立刻兜满了风,船徐徐改变方向,向北航行。

「大哥哥大哥哥,我们终于到海上了耶,好棒喔!」

缪里兜帽下的眼睛闪闪发光。她自幼在深山村落长大,海上大大小小的事对她来说都非常稀奇吧。更何况她的好奇心本来就比别人强一倍,就连迎面而来的海风也毫不浪费,细细品尝她一次海上船旅。

见到她这模,我始觉得带她同行其实也没那么糟。毕竟到头来,让她过幸福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事。

今天天气好,风又不强,海鸟悠悠的叫声配上船只的缓慢摇晃,宛如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慵懒假日。我原本打算利航行时间,深加思考几个翻译圣经时觉得不够到位的抽象语词,但不一会儿瞌睡虫就来了。即使以为自己大白天就在泡纽希拉的温泉又发现是梦,我还是抵抗不了这股舒畅。

就这么恍恍惚惚了一会儿,一阵粗鲁的衣物摩擦声使我清醒。

「嗯……缪里?」

向旁一看,原来是缪里抱腿蹲坐下来。她虽闭着眼睛,脸上却没有睡意,喉咙还不时咽下些什么似的抽动。

船悠悠荡荡,慢慢地左摇右晃。

缪里察觉我的视线,以半夜听见怪异声响的眼神看过来。

「缪里,你的脸色……」

说到这里,缪里突然跑到船边把头伸出去。我什么都还来不及问,她的背霎时一鼓,跟着就是一阵呕吐。看来她也不是那么百毒不侵的无敌女孩。

但我心中有股莫名的欣慰,替她可怜而起身拍拍她的背时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
「谁教你都不听话。」

我把握时机挖苦她一句,面色铁青的缪里怨恨地瞪来,但那股狠劲也马上就被随后的呕意冲散了。

她继续呜咽吟,时不时地吐了几次之后,症状才稍微稳定了些。我依照德堡商行的商人事前教的方法,拿皮水壶给她漱漱口,取下腹围当垫子,尽可能解围巾等缠住身体的东西,最后让她平躺在甲板上,应该会好过一点。

躺下来的缪里脸色差得吓人,且呼吸短促。尽管如此,让她枕上我的大腿之后,她仍摸索出我的手,紧紧握住。虽然平时老爱笑我蠢,很不给面子,但多少还算有点可爱之处。

听说晕船死不了人,所以我不怎么担心,忍不住趁这时候还以颜色。

「像你这个子,出事的时候可帮不了我喔?」

缪里痛苦紧闭的眼睛张一条缝,也懊悔地噘起。在这情况下还能偷捏我手背一把,真有她的。

「大哥哥……你好坏喔……」

「是啊是啊。」

我随口应声,摸摸她的头。她似乎是认为这情况下再怎么挣扎也说不过我,很快就闭起了眼。要是平常有现在一半乖就好喽。就在我微笑着这么,低头看她时——

「……大哥哥。」

「怎?」

「我要吐了。」

「咦!你、你再忍一下,一下下就好!」

缪里没理会慌张的我,侧翻平躺的身子,而且偏偏转向了我。胃似乎翻腾得很厉害,蜷曲的背大幅抖动了好几次,看得我脸也绿了。

当我好不容易抓着细瘦的肩膀推她,尽快扶到护栏边时……我终于发现了。

「……嘿嘿。」

虽然表情依然难受,但缪里仍挤出得逞的笑容。

在恶剧和使坏上,我还是比不过她。

「真是的……」

我安心又头疼地叹息后,缪里又平躺下来。头当然是枕在我腿上,抓着的手也没放。尽管脸色已难看到变成蜡白,紧绷的嘴仍有些许笑意。

我生不起气,反而赞叹起她的坚强。

「我认输。」

缪里听了轻笑起来,吐口长一点的气。身体似乎不再紧绷,呼吸也趋于平缓。

看来晕船最好的疗法,果真是赶快睡着。

我再摸摸这顽皮小妹的脑袋瓜,一声晚安。



船驶过了好几座小岛和岩礁,但迟迟看不见可以停泊的岛。难以掌握行程的旅行特别劳心,在不熟悉的汪洋上更是煎熬。

闲来无事的我,始帮醒了又睡的缪里整理睡乱的毛织衣物。一不注意,天都要黑了。直到风冷得难受,海浪声也完全变成噪音时,终于出现一个较大岛影。当船显然往岛影驶去,我才总算松了口气。那就是德堡商行设了会馆的岛屿吧。

「缪里。」

我轻摇那瘦小的肩,缪里随即醒来,迷蒙地看着我。

「快要靠港了,准备下船喔。」

她视线是对着我,可是涣散得不知有无意识。

「还很不舒服吗?」

缪里没说话,虚弱地看了我片刻,最后闭上眼力点个头。

像个脆弱幼小的孩子。

「也就是没事了吧。」

轻拍几下她的头,她跟着从喉咙深处低吼起来。

「行李这么多,我可没法背你下船,自己准备吧。」

既然有办法假装发脾气,表示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。不知是自知被我看穿,还是起自己人在冒险途中,到头来还是放弃撒娇,起身收拾。不过她总归不是最佳状况,我便将毛毯等杂物捆在自己的行李上。

「下船的时候,小心别摔进海里喔。」

我不是玩笑。缪里臭着脸拍拍我的腰。

等船距离近到能看清港边船上忙着干活的船员面孔,我们的船员也迅速确实地收叠船帆。引水人站在船头,给船尾的舵手下指示。船流顺地漂过海面,平安靠港。

登船板一架好,一群货运工就闹哄哄地涌上甲板,船员们和商人始谈生意。

我不太确定该不该现在下船,可是待在甲板也颇为碍事,最后还是牵起缪里的手快快下船了。登船板不像阿蒂夫那么牢靠,让人捏把冷汗。好不容易踏上睽违半天的陆地后,有解的感觉。

「好,今晚也要继续给德堡商行照顾了……」

我重新背妥行囊,发现缪里不知是中了起身晕眩还是贫血,只是站着发呆,便靠近查看。而她注视着岛上景色喃喃地说:

「……原来也有这么冷清的港口。」

海鸟在天上吱吱喳喳地盘旋,人挤得水泄不通,野狗野猫钻过缝隙偷鱼吃……等混乱画面,这里全都没有。虽然这里也有几艘大型船只停泊,但除了船上工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影,周围大型屋舍寥寥可数,且几乎都不和人接触般围在墙内。

更糟的是,遍布于那些屋舍后方的小山秃得一棵树也没有。若是一片白皑皑的雪景倒还不错,但东一团西一块的残雪反而更添寂寥。港边的宽阔海岸也散落着白得像骸骨的漂流木,让这地方看起来是加倍地沉。

同船的商人没有一个多说半句话,全都弯腰驼背地走向应是今晚住处的建筑。没人在这地方谈天说笑吧。

纽希拉虽是位居深山,却充满了歌舞与欢笑。对于在那里长大的女孩而言,此处恐怕是荒凉得难以置信。

「还有我陪你嘛。」

我戴鹿皮手套的手牵起缪里。兜帽与羊毛围巾的缝隙间,一双丽的眼睛盯着我瞧。

「大哥哥偶尔也会有哥哥的子嘛。」

然后这么说,心地肩膀顶我一下。

「然后呢,今天住哪里?」

「我正要始找,这里应该迷不了路吧。」

「好赶快在暖炉边烤火喔!」

天始黑了的海边真的是冷得可怕。我和缪里就此并肩离无人的冷清港口。

港边建筑不多,我们很快就找到德堡商行的会馆。阿蒂夫的会馆盖得威风凛凛,这里的却像是只求在呼啸狂风中捱过这个冬天。高挂的旗帜也在寒风中无力飘晃,仿佛放弃了一切抵抗。

我敲敲厚得像来抵挡暴风雨的门扉,不一会儿就有个大胡子大肚腩的商人前来应门。

「喔,真是稀客。您是旅行途中的修士吗?」

「您好,我要到北方的岛屿办点事。这是阿蒂夫会馆史帝芬先生的介绍函。」

当然,那是海兰替我向史帝芬先生讨来的。

「喔?」

商人眯着眼接下介绍函,圆胖的身躯向旁让。

「外头很冷吧,有话先进来再说。」

「打扰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