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II 深秋

第一卷 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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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在遍地石砾的河岸度过辗转难眠的一晚,虽然身心俱疲,但意识深处留著芥蒂,在入梦前就会被惶恐织成的荆棘刺醒。幸好零碎的浅眠让我们稍微恢复精神。

隔天一早,我们在太阳出来时就乘上独木舟,顺流而下。过夜的河岸就在神栖66町附近。这么近了,应该通宵赶回家,但冷静思考昨晚状况,休息是正确的抉择。

利根川河面在朝阳照耀下闪烁出鲜艳的朱金光辉,彷佛庆祝我们归来。这幅丽的景象不禁教人深思,几个小时前还跟我们苦战的那条漆黑冥河到哪里去了?

我们停止划桨,独木舟顺水漂流。四周景色逐渐熟悉起来,每个人都归心似箭,但内心的惶恐离町上愈近愈是强烈。

我们以为会有一群救援船队迎接,但过了息栖神社还是没见到任何人影。我们总算松懈下来。

但当下我们没进一步深思,一大清早这附近竟然反常地连一艘船都没有。

当我们航行到四天前出发的茅轮乡码头时,总算看到有人接风。

「你们可真快啊。」

岸上是绰号「太阳王」的远藤老师。他有一张分不清头发与络腮胡界线的圆脸,脸上露出看见我们平安无事而生的微笑,以及违反规定而起的怒意。他可以同时做出两表情,真了不起。很多学生在为期七天的夏季野营中半途弃权,但弃权的原因才是重点。

「对不起,发生很多难以置信的事情,所以……」

瞬说明,但语带哽咽,我们听了都要流下眼泪。

「好了好了,等等再听你们说清楚,好不好?先上岸。」

大家拚命忍著泪水爬出独木舟到码头。独木舟上的行李原本被绳索绑住,现在全都松,一件件飞到地上整齐排好。

「啊,这我来就好。」

觉说,太阳王却亲切地摇摇头。

「不了,你们都很累了。先去那边的儿童馆,有准备早餐。」

为什么要我们去儿童馆?我们心中泛起小小疑问,儿童馆在码头不远之处,内部设有完善的住宿设施,但我们从和贵园毕业后再也没去过儿童馆。

「老师,我们回家……」瞬说出所有人的心声。

「你们当然回家。不过有些事情得问问你们。」

「能不能让我们回家睡一觉再说?」

真理亚恳求,我也超洗个舒服的热水澡,可是太阳王不为所动。

「听好,别忘记你们可是严重违反规定。我知你们很累,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啊。」

太阳王的笑容还是一稳重,但鼻头不知为何冒出汗珠。

「知了。」

我们接连走向儿童馆。

「早季,你看呢?」

觉到我身边细语。

「看什么?」

「太阳王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僵硬?还特地要我们去儿童馆,不是很怪吗?」

「怪是怪,可是现在状况本来就很怪……」

长久累积的疲劳席卷而来,双腿有点不听使唤,觉选在这时候问理所当然的问题,不禁激怒了我。怪也好、不怪也好,现在又能怎?

瞬咒力拉儿童馆的玻璃拉门,我很佩服他的机伶。现在我们身心俱疲,手门比集中精神咒力更轻松,但当下太阳王或其他人可能在观察我们,怀疑咒力遭到封印,他这么做是为了清除大大的疑虑。

走进儿童馆,餐厅果然如太阳王所说地准备好早餐。餐柜放了热腾腾的米饭、咸鲑鱼、虎蛱蟹味噌汤、生蛋、海苔、生菜沙拉、卤昆布,甜点是淋黑蜜的寒天冻。我们鸡肠辖辘地连忙拿碗添饭,始狼呑虎咽。

大家默不声地一味吃喝。

「我们平安回来了……」守喃喃自语。

「平安?接下来还不知会发生什么事。」觉冷淡回应。

「但总算回来了。」真理亚帮守说话,比起我和觉,他们好像更意气相投。

「是啊,或许我们真的太多了。」

「什么意思?」真理亚问。

「从拟蓑白那边听了不好的知识,就要处分我们,这也未免太……」

「嘘!」瞬制止我。「小心隔墙有耳。」

「啊,对不起。」

我连忙住嘴,怎么搞的?心情不知为何雀跃起来,什么都说出来。

「等等,难不成这里面……」

瞬看著刚才吃的早餐,露出嫌恶的神情,大家心有灵犀地感到他的疑虑。

难不成早餐里加进什么料,让我们放松心情好全盘托出?

觉指著寒天冻的碗,心一定是它。大家默默吃饭时,只有我忍不住先享寒天冻。没错,这碗寒天冻好像有点酒香,说不定真的混进某些药物。

「咦?」

所有人都在注意寒天冻时,守看著窗外惊呼一声。

「怎么了?」

守没回答真理亚,径自走向窗边。瞬间,我见到一巨大身影掠过窗前。守把脸贴近窗边往外看,接著回头注视我们。他的脸上浮现被奇狼丸追赶时也不曾出现过的惊骇神色。

墙边大钟突然报时,共敲八响,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,平常小孩的喧闹声大概在八点响起,现在却鸦雀无声,儿童馆彷佛被我们包下。

众人静默无语,守不肯说他在窗外看到什么。

「让你们久等了。」

太阳王拉门进来,背后跟著一对见过面却没说过话的中年男女。他们都是教育委员会的成员。

「吃完早餐了吗?如果睡可以睡一下。」

女人咧出微笑,但那是皮笑不笑的笑容,凸显她脸长嘴大的特徵。

「接下来要和你们单独面谈,谁要先说点故事来听听呢?」

没人回答。

「哎呀,怎么了?你们这组积极又有个,平时不都争先恐后举手吗?」

太阳王口气轻松揶揄,但眼神完全没有笑意。最后决定按照座号面谈,依序是青沼瞬、秋月真理亚、朝比奈觉、伊东守,还有我渡边早季。

这是我们首度发现儿童馆后方有数个一坪大的小房间。

每人进入一间,接受两名面试官面谈。

……我很回忆当时经过,怪的是什么都不起来,从进房到出来为止的记忆被整段掏空。根据前史时代的医学书籍记载,这现象好像叫做解离失忆症,觉也不起面谈室发生什么事。我仅记得被迫喝下一杯苦茶,当时的「面试」或许是寒天冻招数的延伸,也就是前人过的「药物面谈」。

无论如何,我们的面谈表面上平安结束,获准回家。根据瞬的计画,真理亚、守和我装病窝在家里,不过后来发觉没这个必要,我们当天高烧卧病在床。我花一、两天就退烧,但爸妈严格吩咐别太逞强,继续躺好,因此整周都穿著睡衣当懒惰虫,我看准爸妈不在家的时机,挖出走廊下的木牌,看到自己的真言。

当我朗诵真言取回咒力时,内心闪过报仇雪恨的快感。我们触犯禁忌,骗过大人,重新夺回神力。

但我从未过,这是天大的误解。

两年对四十岁的大人来说算不上漫长,顶多头发白几根,身材松软,体重增加,运动易喘。这是两年时光带给大人的平均效益。但无论在哪个年代,两年对十二岁的男孩和女孩来说足以产生惊天动地的变化。

十四岁的我,变化仅限增高五公分,体重多六公斤,但男生长得快,抽长十三公分,重十一公斤,心境转变甚大。我始习惯抬头看瞬和觉,也很意外心里不会不舒服,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兼竞争对手不知不觉改变貌,我自然而然接受事实。

此外,我经常注意这两人,视线中不自觉带著难以言喻的情感。

不,还是说清楚好了,这就是嫉妒。

瞬一始对我来说就很特别,我在黄昏的平原上总著迷地凝视著他迎风飘扬的浏海。他爽朗的声音、清澈的双眼让我神魂颠倒。我希望跟瞬结为连理,也深信总有一天会如此。

另一方面,觉只是普通的男生,我承认他头脑不错,但和才华洋溢、独领风的瞬相比,他平凡无奇。不过我跟他逃过土蜘蛛的攻击,对他的看法确实改变不少,我最在意他,和他相处也最自在。

这股忌妒的心情相当复杂,也许是寂寞,因为两人关系很好,自己一人落单。

两年来,瞬和觉的关系改变最多。他们过去并不是感情不好,但觉单方面将瞬视为竞争对手,偶尔产生磨擦。这两年,他对瞬的情感完全变。以前,瞬对觉露出炫目的笑容时,觉总是闹著别扭,故意不理不睬,但现在他逐渐回以笑容,紧盯著瞬不放。

我一直喜欢瞬,我很清楚,觉对瞬的情感是爱情。

然而,我不清楚瞬怎么看待觉。瞬与生俱来就天资聪颖,拥有俊秀外貌,浸润在大家赞的眼神中,因此他对夸奖自己的人总表现得很高傲……不,这么说不中听,就说他态度大方。但根据两人互动,不像觉单方面缠著瞬不放,觉比较积极,但瞬接受觉的心意。

某天,我碰巧撞见两人在原野上散步,终于了解他们的关系,两个少年像情侣一手牵手走向没人的地方。我掉头离,但不自觉偷偷跟在两人后面,我知目睹他们亲密的模会伤心,却忍不住看。

两个人远远离町上,像两只小狗嬉戏,觉心地在瞬的旁边跑跳,从后面紧紧环住他。我好希望自己生为男,我相信瞬绝对会选我而不是觉。

伦理委员会和教育委员会严厉控管青春期后的男女往,在我们这个年纪,对异的渴望受到压抑,只能控制在柏拉图式的恋爱范围。另一方面,委员会对男男、女女间的超友谊关系睁一只眼、闭一只眼,除了少数例外,大家便凑合著把同当成恋爱与对象。

两人走到山丘下,仰躺在成片的白苜蓿花田聊天。我躲在二、三十公尺外的草堆,屏气凝神地盯著两人。

觉好像在说笑话,瞬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。觉静静凝视著瞬的笑容,一个翻身压在瞬的身上,两人一时动也不动。

我看不太清楚,但两人一定在接吻。觉从上方紧紧拥住瞬,瞬则任由摆布,不久,瞬抱著觉翻身在上,觉坏心眼地不让他得逞,两人角力一阵,试图掌握上方的主控权。但先待在上面的人当然比较有优势,瞬最后放弃了,卸去全身的力气,认命担任女的角色。

顿时,觉致大发地骑在瞬的身上,癫狂吻著他的、脸,甚至脖子。

我光在一旁看著就火焚身,不自觉触碰身体,但不知自己如觉一般怜爱著瞬,还是让觉疼爱我。我是一个落单者,满怀莫名心焦。

觉指尖轻抚瞬的双,瞬毫不抵抗,他趁势将拇指放入瞬的嘴里要他吸吮,瞬大方地笑著原谅对方如此无礼的行为,不时偷咬觉几口。

我浑身发烫,差点暴露行踪,瞬抬头咬觉的手指时,我突然和他四目相接。我吓得连忙,缩进草丛,可能被瞬发现的羞耻感让我的心脏痛起来。我又躲一会才下定决心探头窥看情况。

觉压在瞬的身上,努力下对方的裤子,当瞬如雪白大理石天使雕像的大腿露出来,觉著迷地以脸磨蹭,接著像疼惜小动物般轻柔抚摸瞬的。

瞬好像被搔得很痒,他笑著挣扎,但半推半就。

瞬刚才跟我四目相接应该只是我的错觉。

我保持原本的姿势慢慢后退,继续偷窥下去就要发疯。随便都猜得到接下来要做什么,我之前看过三组的两名男做爱的模。

当时我抱持著纯粹的好奇心观察,男生精虫冲脑就不会考虑其他事情,两人头脚方向相反,一上一下地嘴爱抚对方,有时深深插进喉咙又一口吐出,我看著都要反胃,他们还不满足,毕竟两名男的身体构造无法进行行为,但他们煞有其事地让两根互相摩擦,简直像目睹蓑白在配。

我打死都不看瞬与觉沉醉在这愚蠢的行径。

我落寞离,突然找人寻求慰藉,但得到的人选只有一个。我回到町上找真理亚,她在自家后方走廊,幸好她全家都不在,但如往常一般有个电灯泡──守。

「早季,你怎么了?」

真理亚朗地问,这两年来她完全蜕变成成熟的女孩,有著漂亮的柳叶眉、清澈深邃的眼眸、高挺的鼻梁和樱桃小嘴,坚毅的五官展现出不受他人掌控的坚强意志。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头火焰般的红发。

「嗯,突然见你。」

我笑著告诉真理亚,然后给守一个白眼,守低下头,躲避我的眼神。

真理亚坐在廊边晃著脚上一双皮鞋,守离真理亚有段距离,一如往常地搔著爆炸卷毛头,心无旁鹜画著真理亚的画。他不像在和贵园一颜料与笔做画,而是在木板抹一层白黏土,再咒力操石榴石、萤石、绿柱石、堇青石、铌铁石等奇石粉末贴成一幅画像。

守为真理亚绘制的画不仅栩栩如生,还表现出她的内心世界,我不得不承认他天赋异禀。

守的妈妈在他小时候就因为伤寒而过世,而他妈妈也是町上少见的红发女,跟真理亚一,因此似乎把真理亚当成妈妈看待。觉说亚洲原本没有红发基因,好几代前,两人的祖先也许都从遥远的国度来到日本。

守进入全人班后立刻被真理亚迷住,他青春期后独独钟情真理亚一人,无论多么可爱的男生向他招手,他都毫无兴趣,而且守住在町上最西边的栎林乡,真理亚家住东海岸的白砂乡,守还是每天清晨搭船接真理亚,这份忠诚令人动容,不过在我们这个年纪,男女爱情很少见,行为更是铁一般的禁忌。守的心意只能绕个圈子,化成一幅幅情人画像。

守总黏在真理亚的身边,痴痴注视她一人,真理亚渐渐被守的真情打动,两人渐渐变得亲密,在旁人眼中像主人与忠犬。不过我和真理亚是公认的情侣,守对我来说很是碍眼。

「要不要散个步?」我试著邀真理亚,散步是我们的暗号。

「可以啊……」真理亚看著我微笑,她懂我的意思。

「我们去散步,守也休息一下。」

守听到我的话就察觉我们接下来的意图,他露出非常沉痛的神情。

「谢谢你把我画得这么漂亮,我好高兴。」

真理亚看著画,然后这么告诉守。守登时浮出欣喜的表情。我在的时候,守就变得极度沉默寡言,也许是因为感到羞耻,让身为女的我见到他对真里亚的无奉献。但他总是默不声,我也养成坏习惯,就算守在场,我仍然不将他放在眼里,径自找真理亚聊天。

我们并肩走到运河,跳上绑在岸边的小船,部分小船的船身画著蓝海豚,这是町里的公船,任何人都可随时使,只要停在数十个公家码头的其中之一就好。我咒力推船滑行,真理亚拿下发圈甩甩头,一头红发随风飘逸,双手绕上我的颈子,贴近我的耳边呢喃。

「哎,怎么了?」

真理亚贴心的关怀让我差点掉下眼泪。

「没事,真的。突然见你而已。」

我们是死党,就算知我在说谎,她也不会追问。真理亚摸著我的头,为我梳理发丝,这就足以解我心中的纠葛。

我们前往一座可以俯瞰波崎海岸沙滩的山丘,四周长满树丛,像一个秘密基地。建议赤身体的是我,而真里亚大胆放的心态,让我们成为全班一组一丝不挂亲密拥吻的组合。

我将小船固定在码头,两人争先恐后跑上沙滩,好久没到秘密基地,我们还担心有人搞砸这里,幸好还没被发现。多亏茂密的树丛,不怕附近有人偷窥,不过我们先确认附近有没有人才衣服。最初有点害羞,但我们娇喘著一件件解衣服,似乎又回到纯真无邪的孩提时代。

季节不到夏日,空气微带寒意,我们彼此搓揉爬满鸡皮疙瘩的手臂与肩背。

「早季,你的部变大喽。」真理亚从后方抚摸我的部。

「……好痒。」

我扭身逃,真理亚追上来,在我身上乱摸一通,不知何时卸下我的罩。

「嗯,不要!」奇妙的感触令我难以忍受,当场蹲下来。

「说什么话?早季不就是要这才来找我吗?」

真理亚毫不留情地攻击,我发出笑声又抖动著身子挣扎。

快乐与痛苦,爱抚与折磨仅是一线之隔。